妻子躺在凌亂的床上說:「我想應該就是今天了。你看看我的肚子垂得有多低。」

「今天?那真像是妳一貫的作風,任性又令人不便。」她丈夫逗著她說道,他站在門口往外眺望湖泊、農田及遠處樹林蔭鬱的山坡。他只能辨識出魯西馬金地區的煙囪,早餐的炊煙正裊裊上升。「對我的牧師職務而言,這個時機真不是時候。」
他的妻子打了個呵欠。「就我所知,也別無選擇。你的身體變成這麼大,然後就由它掌控了──如果你無法照料它,甜心,你只要別礙著它就行了。它有自己的時程,如今也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它了。」

她撐起身體,設法隔著隆起的肚子望過去。「我覺得像是變成我自己的人質了,或是寶寶的人質。」

「自我約束一下吧。」他走到她身旁,扶著她坐起來。「將之當成一種靈修,修身養性,身心都應自我約束。」

「自我約束?」她笑著,緩緩朝床沿移動。「我根本就毫無自我可言了,我只是那個寄生者的寄生主。我的自我到底在哪裡?我將那令人厭煩的老東西留在什麼地方了?」

「為我設想一下吧。」他的語氣變了;他刻意如此。

「弗瑞克斯。」──她打斷他的話──「當火山已蓄勢待發時,普天之下沒有任何牧師能祈禱讓它平息下來。」

「我的牧師同仁們會怎麼想?」

「他們會聚在一起說:『弗瑞克斯兄弟,你正面臨一個教區的問題待解決,你在這時候聽任你的妻子生下你的第一胎?你真不會替人設想;那顯示你缺乏威信。你被開除了。』」她這是在逗他,因為沒有人能開除他。距離他們最近的主教也因相隔太遠而無法注意到這荒郊野地中一個聯合教派的牧師

「時機真是不宜啊。」

「我倒認為你要為時機的掌握負起一半責任。」她說。「我是說,弗瑞克斯,歸根究柢。」

「一般是這麼想的,不過我感到懷疑。」

「你感到懷疑?」她仰天大笑。她由耳朵至喉嚨凹下處所呈現的線條讓弗瑞克斯聯想起一根優雅的銀杓子。即使一大早尚未梳理,還大腹便便,她依然儀態萬千,頭髮有如陽光下濕潤的橡樹落葉般亮澄澄的。他譴責她生在權貴之家,也佩服她努力克服這一點──他也一直鍾愛著她。

「你是說你懷疑你是不是孩子的父親,」──她扶著床架,弗瑞克斯挽住她另一隻手臂,攙扶她坐直──「還是你對男人身為父親這一點提出全面的質疑?」她站起身來,身軀龐大,有如一座會移動的島嶼。她如牛步蝸行般走到門外,對這種想法一路笑著。他開始為當天的戰役而著裝時,仍可聽到她由屋外的廁所傳來的笑聲。

弗瑞克斯梳理妥鬍子,並在頭上抹油。他在後腦處繫上一條以骨頭及生皮製成的髮束,以免頭髮散垂在臉上,因為今天他的表情必須在遠處也清晰可辨:他的心意必須表達的一清二楚,毫不含糊。他用煤灰將眉毛塗黑,在鬆弛的臉頰上抹了些紅蠟,並將嘴唇畫得輪廓鮮明。儀表堂堂的牧師可以比貌不驚人的牧師吸引更多信眾。

梅蓮娜悠緩地在廚房內閒晃,不像一般的孕婦舉步維艱,而是脹鼓鼓的,有如一個大氣球沿著泥土路拖過它的繫繩。她一手拿著個平底鍋,另一手拎著幾顆蛋及有著長鬚的香蔥頭。她輕聲哼唱,不過只哼了幾句。她不想讓弗瑞克斯聽見。
弗瑞克斯將那套莊嚴肅穆的長袍扣子緊緊扣到衣領,涼鞋的鞋帶繫在綁腿上,再將藏在抽屜內一個盒子底下的報告取出來,那是他在「三枯樹村」的同事寄給他的。他將那些棕色文件藏在他的肩帶內。他一直瞞著他的妻子,深怕她想要同行──如果此事很有趣,她要同享樂趣,如果此事很恐怖,她也要體驗那種驚悚。

當弗瑞克斯深吸一口氣,儲備一整天的辯論所需的肺活量時,梅蓮娜拿了根木杓子將平底鍋內的蛋拌勻。湖泊的對岸傳來牛鈴的叮噹聲響。她沒去聆聽;或是說她聆聽了但聽的是別的聲音,來自她內心的聲響。那是沒有旋律的聲音──像夢幻般的音樂,只能回味它的意境,但記不起它抑揚頓挫的聲調。她猜想那是她腹內的胎兒,正幸福地哼唱著。她知道他將會是個擅長唱歌的孩子。

梅蓮娜聽到弗瑞克斯在屋內開始為他的長篇大論做預習,滔滔不絕地唸誦出他的論點,再度說服他自己,他是公義正直之士。

多年前她仍在襁褓中時,奶媽唱給她聽的那首俗諺是怎麼說的?
清晨出生,
毫無預警的哀痛;
中午出生的孩子
哀痛又狂野;
傍晚出生,
哀痛最後成為悲痛。
夜間出生的嬰兒
與清晨相同。

不過她開心地回想著,將這當成一種俏皮話。哀痛是生命的自然結果,然而我們仍繼續生兒育女。
 

奶媽的聲音在梅蓮娜的腦海中迴響著(也與往常一樣會打岔發表高見):不,不,妳這個漂亮又嬌生慣養的小野丫頭。我們不會繼續生兒育女,這是顯而易見的。我們只在年輕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生命會變得多悲慘時才會生兒育女。一旦我們真正領悟到生命的真諦──我們女人都是後知後覺的──我們就會深感嫌惡而身心交瘁,也會明智地不再生兒育女。

梅蓮娜反駁:可是男人可不會身心交瘁,他們直到臨終前都還可以生兒育女

奶媽回應道:噢,我們是後知後覺,然而他們則根本就是不知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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