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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磚路
女巫
歐茲上空一里處,順著風勢維持平衡,彷彿她是大地的一粒綠色微塵,被狂風拋入半空中捲走了。她的身旁布滿了白紫相間的夏季雷雨雲。下方的黃磚路蜿蜒盤繞,有如一條寬鬆的索套。雖然冬季的暴風雨與異議分子的鐵橇使路面滿目瘡痍,這條路仍冷酷無情地通往翡翠城。女巫可以看到那一夥人踽踽前行,在崎嶇的路段左彎右拐,繞過溝渠,在路面平坦時則連跑帶跳。他們似乎對自己的命運渾然不覺,不過女巫無法自做主張點醒他們。

她將掃帚當成欄杆的扶手般,像她的那些飛猴似的由天空跨步下來,降落在一棵黑柳樹最頂端的樹枝上。她的獵物已停下腳步,在她底下枝葉遮蔽處休憩。女巫將掃帚挾在腋下,像螃蟹般躡手躡腳往下潛行,一次一小步,直到距他們的頭頂只有二十呎。風兒吹動了樹梢晃盪的卷鬚。女巫舉目張望,側耳聆聽。

他們一行共四名。她可以看到其中一個是某種大型貓科靈獸──是靈獅吧──還有一個閃閃發亮的樵夫。那個錫鐵樵夫在靈獅的鬃毛中抓蝨子,那頭靈獅則被搞得坐立不安,不斷地扭動身軀,低聲嘀咕著。一個栩栩如生的稻草人在一旁閒逛,將蒲公英花絮吹入風中。那女孩在搖曳的柳樹蔭遮掩下,不見人影。

「聽他們說,發瘋的當然是倖存的那個姊姊。」那頭靈獅說。「好一個女巫。精神錯亂,惡魔附身了。神智失常,看起來滿慘的。」

她一出生就被閹了。」錫鐵樵夫平靜地接口。「她生下來就是雙性人,或許根本就是個男性。」

「噢,你啊,你看來看去都只看到閹割去勢。」靈獅說。

「我只是轉述別人的說法。」錫鐵樵夫說。

「每個人都有權發表意見。」靈獅裝腔作勢說道。「我所聽到的說法是,她缺乏母愛,是個受虐兒。她因為治療皮膚的病變而染上了毒癮。」

「她的愛情路走得很坎坷,」錫鐵樵夫說:「跟我們同病相憐。」他停下來將手擺在胸口處,似乎感到哀痛。

「她是個偏愛與女人為伴的女人。」稻草人坐直了身體說道。

「她是被一個已婚男人始亂終棄的情婦。」

「她就是個已婚男人。」

女巫吃了一驚,差點抓不住樹枝。她最不感興趣的就是蜚短流長。然而她已經許久沒與外界接觸了,故而對這些沒沒無聞之輩的偏頗論調極感震驚。

「她是個獨裁者,一個危險的暴君。」靈獅深信不疑地說。

錫鐵樵夫猛力拉扯一綹鬃毛。「你這個膽小鬼,無論什麼都會令你覺得危險。我聽說她是那些所謂的溫基人的地方自治鬥士。」

「無論她是誰,她想必正在為了她妹妹的死而哀傷。」那孩子說著,她肅穆的語氣對一個這麼年幼的孩子而言太穩重,太誠摯了。女巫起了雞皮疙瘩。

「現在可不是發揮惻隱之心的時候,我當然無法同情她。」錫鐵樵夫不屑地說著。

「不過桃樂絲說的對,」稻草人說:「人難免會悲傷。」

女巫對他們自以為是的捕風捉影極為反感。她繞過樹幹,伸長身軀想要一窺那孩子的身影。

風勢轉強了,稻草人打了個寒顫。錫鐵樵夫繼續替靈獅細心梳理毛髮,整個人依偎在靈獅身上,靈獅則溫柔地摟住他。「遠方有暴風雨。」稻草人說。

數里外雷聲隱隱作響。「遠方──有──個──女巫。」錫鐵樵夫說著,朝靈獅呵癢。靈獅被搔得受不了,哇哇叫著翻倒在稻草人身上,錫鐵樵夫則整個人壓在他們身上。

「好朋友,我們是否應該對暴風雨提高警覺?」那女孩說。

逐漸增強的風勢終於將蔭翳的枝葉掀開,女巫也看到了那個女孩。她縮攏著雙腿坐著,雙臂環抱住兩膝。她的身材並不嬌小而是個大塊頭的農家姑娘,身穿藍白格子衣裳與無袖外套。她的腿上有一隻可憐兮兮的小狗蜷縮著嗚咽不已。

「暴風雨令妳膽顫心驚。妳經歷過那種事之後,自然會有這種感覺。」錫鐵樵夫說。「放輕鬆。」

女巫的手指頭插入樹幹中。她仍然無法看到那女孩的臉龐,只看到她結實有力的前臂及她的頭頂,她的一頭黑髮往後紮成小辮子。應當如臨大敵般看待她,或者她只是個被一陣風不經意颳走的蒲公英種籽?女巫覺得如果她能看到那女孩的臉龐,或許就能知道。

然而就當女巫由樹幹往外探身時,那女孩卻將臉轉開了。

「暴風雨逼近了,而且來勢洶洶。」隨著風勢增強,她語調中的情緒也逐漸高亢,聲音沙啞而激昂,像是有人在眼淚即將奪眶而出時和人爭論一般。

「我知道什麼是暴風雨,我知道它們會如何降臨你的頭上!」

「我們在這裡很安全。」錫鐵樵夫說。

「我們會安全才怪。」那女孩回應道:「因為這棵樹是附近地區的最高點,要是一打雷,這裡就會遭到雷擊。」她抱緊她的小狗。「我們在路上不是曾看到一間小屋嗎?走,走吧!稻草人,如果打雷,你燒得最快!走吧!」

她起身笨手笨腳地放腿狂奔,她的同伴們也驚惶失措地跟了上去。當第一滴結實的雨珠落下來時,女巫看到的不是那女孩的臉龐,而是那雙鞋子,她妹妹的鞋子。即使在日暮時分,那雙鞋仍閃閃發光,像黃色的鑽石、火紅色的餘燼及光芒四射的星星般閃閃發光。

如果女巫先看到那雙鞋子,她絕對無法按捺著性子聽那女孩或她的朋友交談。可是那女孩的雙腳剛才一直蜷縮在她的裙子下。如今女巫想起了她的需求,那雙鞋子應該是她的──她忍受得還不夠嗎,那不是她掙來的嗎?可以的話,女巫真想由天空朝那女孩俯衝,將鞋子由她那雙不知好歹的腳上搶走。

然而令那一行人匆忙躲避的那場暴風雨,正沿著黃磚路遠方飛快地逼近,令女巫比那曾淋過雨的女孩更加焦慮,也比會遭雷擊而燃燒的稻草人更加憂愁。女巫無法在這種狂風暴雨中冒險外出。她反倒藏身於那棵黑柳樹幾根隆出的樹根之間,如此不致於遭雨淋濕,她在此靜候暴風雨平息。

她會現身的,她一向如此。歐茲地區惡劣的政治情勢曾將她擊倒,令她身心交瘁,將她驅逐出境──她像一株小樹苗般四處飄零,顯然是太過乾燥缺水,不曾落地生根。然而受到詛咒的當然是歐茲這片土地而不是她。雖然歐茲曾令她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但那豈不也造就了她的幹練?

那一行人匆匆跑走了也無所謂。女巫可以伺機而動。他們會再碰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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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icked20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